Chapter 5 世上本无巧合 (第3/3页)
吸,气呼呼地瞪着湛羽,她的脸涨得通红:“你跑什么?你跑了就能当作不认识我?”
湛羽的个头和季晓鸥差不多高,迎着季晓鸥愤怒的目光,他平静地回答:“我怕你把我当作骗子。”
季晓鸥又好气又好笑,“你这么一走了之我就不会把你当骗子了?什么逻辑?”
“当时我没那么多钱。”他望着季晓鸥,说得无比坦然,一双眼睛黑是黑,白是白,“我还不起。”
“啊,没钱你就从医院跑路啊?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呢?”
“我不想让人施舍。”
季晓鸥摇头,表示无法理解他的思维方式,“那你情愿让人把你当骗子?”
湛羽垂下视线,盯着自己的脚尖。牛仔裤的底边和那双打着补丁的棉拖鞋,在刚才的奔跑中,都沾染上一层细细的黄土。
“我没打算骗你。”他低着头说,“护士那儿有你的电话,我课余在中关村一家公司打工,拿到工资就能还你,”
季晓鸥不说话了。她侧过脸,看着他乌黑额发下露出的眉、眼和嘴唇,鲜明美好的轮廓,白皙的肤色映着中午的太阳光,隐隐现出一层亮闪闪的细软茸毛。
还是个孩子呢!她的心在这一瞬间变得出奇地柔软,消除了原本就不多的戒备和怒气,变得像头顶的蓝天一样明朗起来。
曾有人在教堂接受洗礼时说,无论他往左看往右看还是往前看往后看,周围的世界都让他绝望,他只能向上看,于是他看到了上帝。这一刻季晓鸥却想着:其实这个世界还是挺好的,普通人里还是善良的居多,即使逼上梁山也是暂时的,谁不想往好里走呢?
她再看一眼湛羽,依然感觉到几分不可思议:他和他多病的母亲以及那个一无所有的家,简直像来自两个不同的空间,要有什么样的机缘巧合,淤泥里才能长出这般雪白耀眼的莲花?
“师姐,”湛羽的声音打断她的胡思乱想,“咱俩的事儿你怎么跟我妈说的?”
“啊?”季晓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。
“你怎么找到我家的?学校给你的地址?”要到这时候,他的脸上才显出一点儿紧张和恐惧的气色。
季晓鸥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,他怕她把他欠钱失踪的事情捅到学校去。言念至此,季晓鸥恨不能一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:“哎呀,你想到哪儿去了?今儿就是个巧合,我怎么知道会碰到你?”
“我以为……”
季晓鸥白他一眼:“你这小孩儿,心太重了,为那么点儿钱,我至于吗我?”
湛羽转过头笑笑,似如释重负。可那种笑,单是看看就让人觉得累,两个嘴角被腮边的肌肉生硬地拉扯着向上,一边推出一条短短的弧形纹路。
二十出头的年纪,实在不该有这种疲倦的苦笑。季晓鸥费力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,发觉自己也被一股莫名的苦涩所包围。
北京的春天和江南杏花春雨的春天极其不同,三月中的春风虽已失去冬日的凛冽,但依然挟带着逼人的寒气,卷起道边的沙尘扑上人面。
季晓鸥拉严大衣的拉链,一直拉到下巴底下,脖子上的羊绒围巾体贴地传递出温存的暖意。湛羽却在风里瑟缩了一下。季晓鸥捏捏他外套的袖子,那只是一件普通的腈纶棉衣,在春寒料峭的北京街头,尤其显得单薄。她不假思索地解下围巾,绕在湛羽的脖子上:“戴上吧,姐送你的。”
湛羽抬手去拽围巾,季晓鸥已经按住他的手:“让你戴着就戴着,我最讨厌别人跟我拉拉扯扯的。”
湛羽的黑眼睛在她脸上流连片刻,终于抿嘴笑笑,轻轻抽回自己的手,将围巾在脖子上打了个结。
季晓鸥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:“好孩子!你吃饭了吗?”
湛羽摇摇头。
路边就有一家包子铺,瞧着店面还算干净,季晓鸥硬拉着他进去,自作主张点了两屉小笼包子,又另点一笼三鲜的,交代单独打包。
包子热气腾腾地上桌,蒸腾的水汽和鲜美的香气化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陌生和尴尬。
“湛羽,”她给他面前的醋碟里舀进一点儿辣椒,小心地问道,“你妈的病,拖了有多久了?”
湛羽送到嘴边的包子停下了,想了想,他回答:“〇三年开始的,到现在也快有十年了吧?”
“什么原因造成的?”
“过量的激素。”
超量地连续使用激素,的确是骨坏死最主要的诱因。季晓鸥微皱起眉头,“可是,用药前医生不跟病人和家属交代后果吗?没有其他选择吗?”
湛羽摇头:“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,大量使用激素的风险,也没有任何预防措施,我妈的眼睛,你看到了吧?泪腺干涸,视力越来越差,全是过量激素造成的。可这些统统没人告诉过我们。”
“哪家医院这么不负责任?为什么不换个医院,或者告他们去呀!”季晓鸥忍不住拍了桌子。
“师姐师姐,冷静啊!”湛羽放下筷子,看着季晓鸥笑了笑,笑里却充满讽刺的意味,“您这话说的,跟晋惠帝一个逻辑啊,何不食肉糜,知道吧?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能告早告了。你什么时候见识过胳膊拧得过大腿呀?”
季晓鸥起了疑心:“到底什么病?”
湛羽答非所问:“〇三年的时候,我妈在一家医院做护工。”
季晓鸥望着眼前汤碗里飘散的热气,睫毛渐渐沾染上一层雾气,像被水浸湿的蝴蝶翅膀,变得沉重起来。〇三年,大量激素,医院,肺部纤维化,这些词语在她脑子里逐渐连成一条线。
嘴里的咀嚼慢慢停下,她吐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两个字,“非……典?”
湛羽点点头:“师姐,您真聪明,真的!”
“真的是非典后遗症?”季晓鸥感觉难以置信。
她还记得当时北京城内的一片恐慌,以及那些免费接受治疗死里逃生病愈出院的患者,面对媒体镜头时的庆幸和感激。白衣天使是那个时候最具有牺牲精神的一群人。
但现实怎么会这样?或许湛羽的母亲只是个案?季晓鸥决定晚上回家问问父母。
分手的时候,季晓鸥将一饭盒包子交给湛羽,叮嘱他带回家给母亲热一热作为午饭,又说他妈不容易,病人需要亲人多陪伴,别光顾着学业忽略了自个儿唯一的妈妈,等将来后悔。
湛羽捧着饭盒一直没有出声,耐心听她啰唆。等季晓鸥走出十几米了,他在身后忽然叫了一声:“姐——”
季晓鸥诧异地回头。
湛羽说:“那钱……我一定会还你!”
季晓鸥走回来,笑笑说:“你就甭惦记那点儿钱了,回学校好好学习去。”
“我会还你的。”湛羽语气坚定。
季晓鸥想了想:“要不这样,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店里打工吧,一小时我算你……嗯……八十块钱,什么时候你攒够了钟点数,我们俩就两清了。”
北京的钟点工,一小时大概是二十元。季晓鸥给的时薪,快赶上写字楼里的白领了。但湛羽显然对劳动力的价格体系不很熟悉,对季晓鸥的提议,他欣然接受,笑着点点头,露出一点儿白白的齿尖。
关于湛羽妈妈的状况,季晓鸥自父母处得到的回答,却不能让她满意。
季兆林说:“这个事情比较复杂。突发性的公共事件,又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个病的成因,事后很难去追究责任。而且病人的素质良莠不齐,不是人人都能讲得通道理,那种情况下自然救命要紧,说太多不是添乱吗?医生有医生的难处,政府有政府的难处,你们不懂。”
季晓鸥不解:“就算为了救命,患者总有知情的权利吧?在死里逃生和生不如死之间,他们总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吧?这是明显的信息不对称。好吧,也许您说得对,可是政府和社会总有义务有责任帮助他们渡过现在的难关吧?”
赵亚敏瞪起眼睛:“你成天除了瞎嘚嘚还懂什么?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?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?我跟你说多少遍了,少跟教会那帮老太太瞎混……”
得,又来了。季晓鸥自知不是母亲的对手,叹口气落荒而逃,只得自己想办法寻找答案。
然而网上搜寻来的资料和照片,更令季晓鸥触目惊心。
当年让人谈之色变的四个字母,S-A-R-S,已经被人遗忘,几乎遗忘得干干净净。可是却有这样一群人,依旧生活在SARS的阴影下。
大剂量激素治疗之后,股骨头坏死、肺部纤维化、精神抑郁症,完全失去工作能力,无止境的治疗和精神压力,让他们变成与世隔绝的“非典后”小圈子,媒体无法充分介入,社会救助力量无法接近。
最让季晓鸥吃惊的,却是一个患者患病前后的两张对比照片。那张摄于千禧年的老照片,背景是北海公园的白塔,照片中的女人穿着一件湖蓝色的无袖连衣裙,肤色白皙,双颊丰润,浓眉长睫,眼窝深深,颇有点儿像八十年代一个叫张力维的女演员。而那张患病后的照片,虽然其中的关键地方已经做了模糊处理,季晓鸥还是一眼就认出,照片中凌乱不堪的室内环境,就是湛羽的家;照片中那瘦弱枯槁的女人,就是湛羽的妈妈。她的名字,叫李美琴。
季晓鸥没有想到,湛羽母亲病前竟如此好看,更没想到,疾病竟能如此轻易摧毁一个人的容貌和自尊。不过这也解释了湛羽美貌的基因来自何处。
“那时候我以为非典是场噩梦,我想错了,其实非典之后才是最难受的。”面对季晓鸥的疑问,李美琴麻木的脸上,终于露出悲戚的表情,“我还记得,拿到股骨坏死诊断书那天,医生说,没救了,这是医学还没有解决的难题,你就是去了美国也是这结果。你们家要是经济实力不错,花个几十万都不在乎的,就换进口关节,吃点儿进口药,还能延长个几年,要是一般家庭,劝你们甭花这冤枉钱,钱花了人受罪了,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。就在医院门口,小羽那时候刚上高一,那么大一孩子了,就站在马路牙子上哭,他说咱们没钱吃药更没钱做手术,妈你要不在了我怎么办哪?我哭不出来,我想对啊,以后可怎么办呢?我要死了丢下这孩子一个人可怎么办呢?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真的疼他了,把他托付给谁呀?谁都没有亲妈贴心啊,一想起这个,我死都闭不上眼哪!”
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尖利,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双腿:“可我现在就是在等死啊!一点儿办法都没有,就是在等死啊!等死啊……”她蓦然噤声,鸟爪一样瘦削的手指拼命搔抓着自己的胸口,嘴里吃力地大口倒气,眼看黑眼球已经翻了上去。
季晓鸥吓坏了,赶紧扶她靠在自己身上,一边替她摩挲胸口,一边颤声叫:“阿姨阿姨你别这样!求求你别这样!”
李美琴好容易才顺过一口气,瘫软地靠在床头上,有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汩汩流下来。
季晓鸥去卫生间找毛巾。瓷砖上倒是挂着两条毛巾,季晓鸥摸了摸,滑溜溜地粘手。她站着愣了一小会儿,最后从自己的脖子上扯下真丝围巾,用水浸湿了交给李美琴:“阿姨您擦擦脸。”
李美琴却摇头,用力推开季晓鸥的手,自己伸出手掌抹去了眼泪。
季晓鸥不敢再造次,坐在床边小心地发问:“我听说,政府不是给报销全部治疗费用吗?”
“那是指因公感染的,比如医院的医生和护士,我是护工,没有签劳动合同,不算。”
“那红十字会的补助您能领到吗?”
季晓鸥指的是北京政府委托红十字会给后遗症患者发放的补助金,有工作单位的,每年可以领“生活补助”四千元;没工作单位的,则是八千元“生活救助”。
“有,每年四千。”
季晓鸥奇怪:“您没有工作,不应该是八千那种吗?”
李美琴苦笑:“我虽然下岗,可算是有工作单位的人哪。”
是的,现实总是如此错位,所以才令人绝望,季晓鸥咬咬下唇没有出声。
“合下来一个月三百块钱,三百块钱你说在北京能干什么呀小季?”
季晓鸥没法回答。三百块钱,大概是季晓鸥家一星期的买菜钱,或者她一件衬衣的价钱吧。
“加上低保,一个月七百多块钱,能干什么呀小季?”李美琴转过脸,看着她,固执地再重复一遍,“每个月光吃药,还不敢吃贵的药,都要六七百,这眼瞅着我越来越动不了,真的瘫了,又请不起保姆,只能干躺在床上等死。医生让做手术,可哪儿有钱做手术啊?”
季晓鸥还是不知道如何回答,只好岔开话题,“您每月要吃的药,能给我个单子吗?”
看来李美琴也没打算让她回答,一个人自问自答:“我这辈子混成了这样,不想孩子也像我一样。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。幸亏小羽争气,考上了大学,可他的学费、生活费,每年都要两万多,我不知道能从哪儿出。我想过把这房子卖了,可孩子不让,说有助学贷款,说他自己能挣。我从来不敢问他,他是怎么挣来的,我害怕问他……”
季晓鸥把手心按在李美琴的手背上。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接触李美琴的皮肤。季晓鸥也是普通人,在此之前,她对“非典”这两个字也有本能的恐惧,每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曾经的非典患者,她都下意识想后退一步远远避开。直到今天,她才真切地明白,这个人群所面对的,不仅是肉体的痛苦,还有旁人的歧视与对未来的恐惧凝结而成的精神焦虑。这种精神上的痛苦,才是摧毁一个人的最大压力。
“湛羽是个好孩子,他不会让您失望的,一定不会。”季晓鸥语气坚定,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李美琴。
要在一年后尘埃落定的时刻,季晓鸥回忆起这一天,她会发现就是这一天,她对这个名叫湛羽的男孩动了怜惜之心。
而女人一旦对另一个异性动了怜爱之情,无论他们的关系是情人、夫妻还是朋友,身为女性,便会在这段关系里落尽下风,再也不可能客观中立。
无论在世人眼里,他是好还是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