牌坊 (第3/3页)
动好多声,都在叫老师,但还是看不到人。
“老师,我家的杨梅特别好,快到这里来!”
“我家的昨天刚熟,就在你们右手边两丈地的山坡上!”
“今年最甜是我们家,老师,西坡上招手的就是我!”
……
女教师们笑着,转身转乱了。越转,喊声越多。
呼喊的孩子们都在树上,下树下坡需要一点时间。终于,他们像小鸟一般飞到女教师们身边,他们身后,是他们的妈妈。妈妈们很想伸手来拉扯女教师,倒是女教师先上前,把手挽住了。
那天在杨梅山,女教师和村妇们说了很多,笑了很多,吃了很多。村妇们没料到女教师那么随和,那么有兴致。终于有一个村妇把一个女教师拉到一边,问:“你们小学,收女学生吗?”
“收,收!”几个女教师们都迫不及待地抢着说。
“我有一个外甥女,住在山南镇,潘木公到他们家做过牌坊。前些日子潘木公为你们学校造校门,带她来玩过。她回去后,天天吵着要来上学。”那个村妇说。
“山南镇?远吗?”女教师问。
“不太远,但进出要翻山。麻烦就在这里,如果来上学,就要起早贪黑,爬上爬下,大冷大热,一个人。”村妇说。
“过两天你带我们到山南镇走一趟,好吗?”女教师说。
六
女教师们的山南镇之行,招来了小学里的第一个女学生,叫河英。
她来上学实在不容易,每天一来一回要翻两次山。特别是到了冬天,漫山遍野都是雪,山路结冰,很容易摔跤。在山路上摔跤,非常危险。
一位女教师出了一个主意,让河英翻山时扎上一方红头巾。女教师说:“只要你翻过山,我就可以凭着红头巾找到你,盯着你看。如果你摔跤了,我会看到,会想办法来帮你。”
河英母亲说:“这主意好,上山时归我看。”
于是,这个河英上一趟学好气派。刚刚在那头山坡摆脱妈妈的目光,便投入这边山坡老师的注视。每个冬天的清晨,她就是雪岭上一个移动的红点,在两位女性的呵护下,上天落地。
其实远不止两位女性。
山这边,男学生们还都赖在被窝里不肯起床,大冬天清晨的被窝是孩子们难于割舍的天堂。母亲已经催了几次,都无用,便把目光转向窗外的雪山。
“你看!”母亲终于欢快地叫了一声,男孩子也把头伸出被窝。都看到了,雪岭顶上的一个红点。一天一地都白得那么干净,这红点也就分外耀眼。它划破了雪岭,也把赖在被窝里的男孩子全都拽起来了。
河英的上学,成了一个示范。这以后,很多女孩子都来上学了,而且,学习成绩都比男学生好。两年后,小学里女生的比例,达到了三分之一。男教师,也陆续调过来几个。学校,已经越来越像样,对得起潘木公建造的那座很像牌坊的校门了。
七
我读完小学时才九岁,对于童年的事,并不明白。只是记得有很多难忘的片段,却连不起来。
直到长大之后读到一篇外国小说,才如雷击一般,蓦然追悟,傻坐半日,浮想联翩。
那篇小说叫《热冰》,写了这样一个故事:
有一位姑娘跟着两个青年去划船,船划到半道上,两个青年开始对她有非礼举动,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。她不顾一切跳入水中,小船被她蹬翻,两个青年游回到了岸上,而她则被水莲蔓茎绊住,陷于泥沼,失去了生命。
她的父亲抱回了女儿半裸的遗体,在痛苦的疯癫中,把尚未僵硬的女儿封进了冷库。
村里的老修女写信给教皇,建议把这位冰冻的贞洁姑娘封为圣徒。
她真的会显灵。有一次,一个青年醉酒误入冷库,酒醒时冷库的大门已经上锁。他见到了这块冰:“原来里面冻的是个姑娘。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秀发,不仅是金色的,简直是冬季里放在玻璃窗后面的闪闪烛光,散发着黄澄澄的金色。她袒露着酥胸,在冰层里显得特别清晰。这是一个美丽的姑娘,像在睡梦里,又不像在睡梦中,倒像是个乍到城里来的迷路者。”
结果,这个青年贴着这块冰块反而感到热气腾腾,扛住了冷库里的寒冷。
小说的最后,是两个青年偷偷进入冷库,用小车推出那方冰块,在喜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。两个青年挥汗如雨,挟着一个完全解冻了的姑娘飞奔湖面,越奔越快,像要把她远远送出天边。
我相信,只要读了本文前面叙述的朋友,都不难明白这篇小说为什么对我会产生那么强烈的触动。
我觉得,这位姑娘死后被封为圣徒,有点像中国女子死后被批准建立贞节牌坊。
但是,不管是圣徒还是牌坊,姑娘,你难道真死了吗?
幸好有这位父亲,偷偷地把尚未僵硬的女儿冰封了。于是,这块冰也就成了“热冰”,埋藏着生命信号,掩饰着无限可能。
在冰库里,这姑娘依然美丽。甚至,更加美丽。
由此,我不能不作出大胆怀疑了——
为什么家乡那么多立了贞节牌坊的自杀女子,墓中却是空的?我怀疑,她们实际上并没有自杀,而是由她们的父亲悄悄转移了。
那些大户人家的上上下下,都等着把一个葬仪立即变成两个葬仪。于是半夜的小船,简薄的行装,无人的棺木,装扮的大殓……一切都心照不宣。但是,父母亲的号啕大哭却是真的,泪滴溅在白胡白发上。毕生再也见不到女儿了,也不知道她会流落到什么地方。
我怀疑,这样的半夜小船,装得更多的不是逃生者,而是逃婚者。未婚夫并没有死亡,而未婚妻却“猝死”了,“被拐”了,“失踪”了……
在昏暗的月色下送别小船的,总是父亲。因为母亲裹着小脚,行走不便,更怕她在河边哭出声来。父亲很少说话,步子轻轻,快速向小船走去。那神情,与那位把女儿封进冰库的外国父亲,完全相同。
中国的小船没有封进冰库,那么,究竟划到了哪一个荒湖,哪一条小河?
我怀疑,那位建造牌坊的石匠潘木公,已经猜出八九。当初,他听年轻石匠说坟墓都是空的,为什么如此紧张地追问?他第一次来到废弃的尼姑庵,为什么在东张西望后很少说话,不断抽烟?他为什么自告奋勇,为小学建造了一个很像牌坊的石门?……
我渐渐明白了,我们乡间为什么留有那么多无言的牌坊,却又涌来那么多陌生的美丽,尼姑的美丽,女教师的美丽?
我渐渐明白了,女教师们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招收女学生,连翻山越岭也不在乎?
河英,雪岭上的一个红点,就像那束冰封的金发。
冰封的金发终于被两个现代青年用小车推出了冰库,那个姑娘已在熹微的晨光中完全解冻。一群黑发飘飘的中国姑娘并没有靠别人的小车,她们自己解冻了,解冻在四处潜行的安静中。
这些美貌绝伦的东方女子,也为一个个乡村解了冻,为一道道山梁解了冻,为一大批男孩子、女孩子解了冻。
我已经断定,在大地还在沉睡时悄悄出现的熹微晨光,与《中国历代失踪女子名录》有关。但是,这部名录,是山川之玄,岁月之秘。它无痕无迹,无符无字,却被天地铭记。
我只知,自己,就是从那解冻了的乡村走出。